菩薩的慈悲

 

宜蘭監獄 蒲公英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來看我的時候妳胸前總掛了一張照片

那天,我忍不住笑著問:

「什麼時候信起了菩薩呀?」

指著那垂掛在藍色尼龍繩的識別膠套裡,靜靜躺著那張莊慈的觀音法相。是突然的福臨心生,抑或早就虔誠皈依?從來沒留意,一如我未曾關心妳有何信仰。

妳只像沒聽見似地顧左右而言它,遂順手將照片撩進了衣領,我識相地連忙附和閒話家常。本來嘛,一個兒子在牢裡蹲的母親,突然拜神唸佛,其中顯而易見的因緣,若還去刨根究底,無異是搬石砸腳。

所幸妳已跳開話,以及可能延續的尷尬。

「裡面過得好不好?睡覺被子暖不暖?」

相同的問題自去年入監服刑以來,每週會問時幾乎都重複一遍,即便再多肯定的回答也難以教妳安心,還是我們之間已無其它可說?心底不免犯嘀咕,一句「現在都已經快要夏天了耶」正要脫口而出。

突然間我瞳孔裡的鏡頭突然失去焦距,眼前的會客窗似乎定格成一格相機的快門,而妳,就拎著話筒坐在光圈的正中央。在那電光石火間,我驚察熟悉的影像竟泛生了皺痕白的毛邊!

原來如此啊,但,曾幾何時呢?  

姑且不論妳我之間多少傾軋的糾結記憶中的妳一直都是個美人小時候妳偶爾出席學校家長會總會引來同儕的一陣欣羨「你媽媽既時髦又漂亮」、「看起來好像你姊姊」云云……。即使童識未開,我都能體會什麼是與有榮焉的虛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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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冊裡,我們的合照笑得多麼開心;照片之外,我們卻心知肚明,生存並非那般盡如人意。

由於單親家庭母兼父職,妳人在異國工作而聚少離多,「母親」的形像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幾乎是陌生且稀薄的,大多數寄居的日子裡,只能從叔伯姨嬸的口中去拼湊關於妳的消息。偶爾生日過節,好容易盼到了團聚時刻,卻旋又匆促離開。那時我看到電視上播「星星知我心」,必定縮進棉被裡偷哭,因為小彬彬躲在窗邊淚送母親離去的一幕,實在太過怵目驚心的熟悉。

不是不懂事,不是太任性,但我始終不解為何養家活口非得要遠渡重洋不可?我替妳編塑了各式各樣的理由,是謂苦衷,但終突難以否認,我對妳的孺慕是挾雜著某種程度的怨懟。

即使在廿幾年的母子緣分後,妳我終於得以安實在同一屋簷下生活,在親友的眼中,這合該是苦盡甘來的美好結局了,遺憾的是,母與子,帶著各自的虧欠與心結,還是將彼此拉成咫尺天涯的相敬如冰。

何其荒謬,本該舐犢相依的母子竟然走到難以為繼。

直到某日我世途錯踏,身陷囹圄;眼前的妳與我對視而坐,而我們母子之間真正隔了一道冰冷的玻璃,我才意識到──那記憶中永遠的美人竟已不再年輕。

瞧瞧自己幹了什麼好事!

原來我一直不動聲色的計較與不平,用偏頗的距離不斷折磨著眼前摯愛的女子,還自以為是攫緊了執著的過往,卻以偏概全對母親一路給我的愛視若無睹。

說到底,您被我所忽略的豈止是胸前那張菩薩照片而已?還有眼睛裡悄然褪色的神采。每週山高水遠的前來會客,只為那匆匆幾分鐘話筒裡傳來的迴聲……

我怔怔望著窗那端的美麗女子,漫天紛亂的感激與歉疚將我吞沒,一時張口無憑,在三十秒倒數的提示聲中,千言萬語終於化成真心的那一句。

對──不──起。

 

本文選自《媽媽永遠守候你:白象文化2015母親節徵文「鐵窗內的母愛芬芳錄」專輯》,白象文化出版,http://www.pcstore.com.tw/elephantwhite/M2024864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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