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嚼苦難後的醒悟

臺中監獄　沈江應

抬頭望向夕照餘暉的窗外，日落黃昏，正好是白晝與黑夜之間模糊而尷尬的分際線。在這裡聽不到時鐘的滴答聲，我的黑夜與黎明，往往是在鳥啼聲中提早畫分開來，總是靜靜地坐在臥鋪上，凝視著天際初露的曙光，腦海不禁油然浮起母親慈祥和藹的面容。

在母親的孩子之中，我一直最桀驁不馴。原本以為能夠承擔自己與母親的命運，以為就算閉上眼睛，也能在黑暗中摸索一條出路。現在我才知道我的肩膀不夠寬，擔不起，挑不動任何一個自以為是的選擇。

生活中岔出的歧途，讓我走進與母親分離的囚城迴廊。縲囚中巍然聳立的高牆，是森嚴無情的隔離禁錮；漫長難數的刑期，是無形沉重的心靈枷鎖。隨著服刑歲月的腳步漸行漸遠，回想昔日的輕蔑張狂，活得任性囂張也只是短暫得意而已，真理勢必會想盡辦法討回公道。

走在前往會客室的廊道，雨落下來了，好像晚秋時分漫天飛舞的落葉在空中聚散離合。每月中旬母親都會前來探視，從沒遇過這麼大的雨。母親是道地的南部人，在較熱的南部鄉下住了大半輩子，和她聊起雨景，當然沒有很好的評價。她捲起袖子，指著右手肘一個硬幣般大小的疤，「雨裡走在田埂上，跌跤可不好受。」她說。

總愛用掌心緊貼著母親的掌心，那種感覺猶如回到最初臍帶相連的親密時刻。記不得有多久不曾對母親有如此親暱的舉動，雖然母子之間還隔著一層厚厚的壓克力窗，但仍感受得到母親的慈愛，那是種無聲卻充滿了力量的節奏，傳來無怨無尤的關懷。會客結束時，放下靜默無聲的話筒，但母子間的交流還在彼此的心裡急切喧嘩，更不時接收到母親投射過來不捨中隱含寂寥的目光。

母親從與我的對話中，觀察出我的消極和頹喪。知道我對命運有許多的忿忿不滿，找不到出口，便在一封長信中告訴我：

 「孩子，自己的人生道路，是旁人無法代你走的。同樣的，在找尋前往成功的旅程上，也無人能取代！成功、快樂和智慧，都是無數人在慘痛教訓後留下的經驗累積。沮喪、害怕和情感的束縛，只會在你的生命中撒下痛苦的種子。

生命的過程，不需要批評或責難，更不是一時的成敗所能評量。你必須開始從自身的錯誤中學習，才能夠了解什麼是必須放棄的，什麼又是需要你再加把勁的。

儘管人生的差異讓人無可奈何，但是我們仍必須在各自的處境中，獨自面對種種不同的人生課題，做出一次又一次的抉擇，從而累積鋪陳出一段獨一無二的生命旅程。我們不需要對生命強加註解，當你親身經歷生命中的每一件事，就會知道無論是苦是樂，對我們來說都是一種經驗，讓我們在過程中啟發智慧，學習成長。

無常的人生時刻都在改變，就像四季的流轉迭替。我們既無法強留住春天的繁華，當然也不會跌陷在秋楓凋零的蕭瑟中。嚴酷的寒冬過後，大地必定會在春暖的滋養下再復生機，喜怒哀樂亦如同推湧不止的浪濤一般，沒有哪一個波浪可以停滯不動，當然也不會有哪一種情緒能夠永遠盤據心頭。

獄中規律的生活，能讓你剔除昔日的浮華不實。韶日易逝，許多在生活中面對的事物，感受也會變得與以往不同。身體與感覺會變，想法和心情同樣會變，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那些苦難和悲痛也一樣。」

 反覆細讀母親語重心長的來信，我仔細回想那些昔日過往，這才發現，那些風平浪靜的日子似乎早已不復記憶；真正令人刻骨銘心的，竟然是那些風浪激湧的時刻。因為那裡面有我的掙扎與奮鬥，是生命起落，再起匯聚而成的心靈顫動。

曾經我總是抱怨自己如何的不幸，卻不知道已讓沉重的慾望迷惑自己，絞盡腦汁只為滿足無邊的慾望。於是，需要、滿足，再需要、再滿足，迷失在無止盡的惡性循環中，無法滿足自己欲罷不能的需求，根本不懂得珍惜當下擁有的一切。

母親的愛是一段用心盡力的耕耘！我曾是一顆散飛得太遠的種籽，在那段荒誕不經的歲月中，遠遠地飄離母親殷切的期望，落在陡峭的刑山囚嶺上。是母親猶如燃燒生命的燭炬一般，用溫暖關懷我，用鼓勵栽植我從這片貧瘠中茁壯。

我曾疑惑著問：「我只是個惹您傷心，讓您受累的逆子，您為什麼不放棄我呢？」

母親笑了笑說：「孩子啊！母親對子女的愛沒有什麼道理可言，有的只是無條件、無止盡的愛與付出。你必須肯定自己的價值，別人能做的，你也能做。能與不能無法以自由當作藉口，被限制住自由的不能，只是不方便，心理上的不能，才是無可救藥的身心皆囚。」

母親的話言猶在耳，年邁體弱的她終究敵不過歲月的侵蝕。在年節前夕得知母親過逝的噩耗，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死去了。不知道有多少個夜裡在臥鋪上醒來，對著沾溼的枕巾不知所措，像是有人抓住我的心臟擠壓，痛感便從心底深處的某個缺口源源湧出。這才是痛，具體的痛，其它的都不是。

現在的我又該以什麼樣的想像來與母親同時與同地呢？一句「母親！我愛您。」是不是能夠盡述我對母親的思念和歉疚？

是母親的愛陪我走過由感而悟的階段，讓我經由反省及思索，發現苦難後真正的意義，學會療傷的能力，擁有身處囚逆的平靜。這是一種咀嚼苦難之後的醒悟，是一段愛和血淚交織的心路歷程，遠在語言的表達能力之外，遠在文字的敘述能力之外。